2009年，比特币的诞生开创了数字货币的先河。虚拟数字货币虽然问世不过十年，但它的跌宕起伏表明，这种新型货币形态将不可逆转地影响全球货币发行流通。USDT、Libra等稳定币的出现，为各国央行通过官方渠道发行数字货币提供了新思路。
今年8月，中国人民银行首次宣布开展数字货币的研究和筹备工作，人民币或将成为全球首个由央行发行的法定数字货币。与高度市场化、脱离国家信用背书的比特币、Libra等相比，央行发行的数字货币在技术实现、发行运行机制、货币信用与稳定性、金融监管与协调等方面都将存在显著差异。
本文来自《银行家》杂志，作者为黄国平、孙慧婷。以下为艾瑞咨询为您带来的精选分享：
中国人民银行于2014年开始研究央行数字货币（数字货币/电子支付，DC/EP）。目前，央行法定数字货币的设计、发行和实施试验已进入公众视野，人民币或将成为全球首个由央行发行的数字法定货币（以下简称“数字人民币”）。发行数字人民币，既是中国人民银行在数字经济时代强化央行宏观审慎管理和货币政策调控职能的前瞻性举措，也是对不断涌现的各类虚拟数字货币和智能金融工具对现有货币金融体系的冲击和影响的积极回应。
数字人民币发展的背景和动机
2009年，全球第一种虚拟数字货币比特币横空出世，打破了央行发行货币的垄断局面。比特币一经诞生，便因其基于区块链技术的加密性、去中心化、匿名性（假名性）等特性而备受关注。随后，基于区块链和去中心化思想的加密货币（如莱特币、以太坊）相继涌现，并作为支付媒介应用于不同的交易场景和渠道。工作量证明（PoW）等“挖矿”机制赋予了比特币等虚拟数字货币价值属性，匿名性和哈希不可篡改的属性则确保了其具有极强的使用价值。比特币等早期加密数字货币既没有国家信用背书，也没有相应的储备价值资产支撑，导致价格剧烈波动，市场投机行为猖獗。近年来，“币圈”市场各种形式的ICO（Initial Coin Offering）发行和交易，严重影响了全球金融货币市场的正常秩序。
2015年起，以USDT为代表的所谓“稳定币”应运而生，通过与美元等法币建立稳定的兑换关系（如USDT与美元1:1的汇率），试图搭建法币与加密数字货币之间的桥梁，连接数字货币与法币市场。然而，这种没有国家信用支撑的中心化发行和管理模式存在道德风险，受到市场质疑，实践效果并不理想。2019年6月，Facebook主导的Libra项目白皮书及测试网正式发布。根据白皮书中对Libra的愿景和定位，Libra专注于数字支付和普惠金融，致力于为全球用户（尤其是金融基础设施落后的国家）提供更低成本、更快捷的货币支付和流通。与比特币等数字货币相比，Libra拥有真实的资产储备，没有固定总量，更偏向于货币支付功能，其价格可能相对稳定。
为积极应对虚拟数字货币对现有货币和金融体系的冲击，中国人民银行于2014年开始研究（法定）数字货币。2015年，中国人民银行对数字人民币的发行和业务运行框架、数字人民币的关键技术、发行流通环境、面临的法律问题、对经济金融体系的影响、法定数字货币与私募数字货币的关系、国际数字货币发行做法和经验等进行了深入研究，形成了一系列成果。2016年1月，中国人民银行召开数字货币研讨会，提出尽快推出数字人民币。2019年8月起，中国人民银行通过官方渠道公布了法定数字货币（数字人民币）的研究和发行准备工作。
近年来，我国电子商务不断发展、移动终端普及率不断提升、第三方支付广泛应用，这些都为数字人民币的发行流通奠定了良好的网络环境。党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关于支持深圳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的意见》也明确指出，支持深圳开展数字货币研究、移动支付等创新应用，这也为数字人民币的发行推行提供了良好的试验场地和发展机遇。
数字人民币技术路线及运行框架
现阶段，我国数字人民币的设计和发行侧重于替代M0，而不是M1和M2。同时，为保持数字人民币的货币属性，实现货币政策和宏观审慎管理目标，我国法定数字货币采用双层运营体系，坚持中心化发行和管理模式。
数字人民币之所以重点取代M0，是因为：第一，现有的纸币、硬币存在印制发行成本高、携带不便、容易伪造以及被用于洗钱等违法犯罪活动等缺陷，存在数字化的必要性；第二，基于商业银行账户的M1、M2都已经实现电子化或数字化，没有必要再次数字化；第三，有利于在不改变现有债权债务关系和二元账户结构的情况下，维护现有货币体系的稳定；第四，数字人民币取代M0，使数字人民币具有与现金同等的价值尺度、流通手段、支付手段和价值储藏手段，并以国家信用作保，确保其无限的法律效力。
数字人民币之所以采用双层运营结构体系，一是双层运营结构有利于充分利用商业银行和金融机构已有的资源、人才和技术优势，在安全可靠的前提下实现联合开发、联合运营，有利于整合资源、推动创新，同时也有利于提高社会和公众对数字人民币的接受度。二是双层运营结构有利于分散和化解技术、资金、经验、市场等多方面的风险和难点。数字人民币直接服务大众，涉及千家万户，完全依靠央行自身力量进行研发和支撑，通过双层运营结构的设计，可以避免风险过度集中。三是双层运营结构可以避免“金融脱媒”可能给商业银行等金融机构带来的恐慌和不利影响。 如果央行直接向公众发行数字人民币，数字人民币与商业银行存款货币可能形成竞争关系，进而影响商业银行贷款发放能力，增加社会融资成本，损害实体经济，甚至导致现有金融体系被颠覆，出现央行包办一切的“大一统”局面，阻碍现有金融货币体系稳定运行。
数字人民币作为M0的替代物的设计，决定了数字人民币天然具备“稳定币”的属性，为人民币未来与各类加密数字货币建立紧密联系预设了沟通桥梁。数字人民币“央行-商业机构”的双层运营模式，与Libra采用的“Libra协会-授权经销商”运营模式类似。同时，数字人民币的全额缴纳准备金机制，与Libra推行的储备资产等价交换原则类似。数字人民币运营机构缴纳的准备金由央行管理，与传统法定准备金一样属于央行的负债。这不仅保证了数字人民币的法定有效性，也避免了数字人民币超发、挤兑的风险。至于Libra的储备资产，将由Libra协会交由全球范围内信用评级良好的托管机构保管，确保资产的稳定和安全，所得利息收益将用于维持系统运行。
数字人民币的天然法币属性决定了央行对于数字人民币的发行和管理将采取“中心化”的模式。Libra的全球网络货币定位促使其采取相对“去中心化”的组织架构和发行管理模式。理论上，中心化模式有利于提高运行效率、维护币值稳定、加强金融监管，“去中心化”模式更有利于交易的便捷性和匿名性，因而更容易被市场和投资者接受和使用。实践中，这两种模式孰优孰劣，我们还需要拭目以待。
Libra 与比特币的区别显而易见
比特币刚出现时，并未引起各国重视。Libra的推出，促使各国警惕数字货币对货币主权带来的威胁和挑战，客观上促使各国政府和央行对法定数字货币的设计和发行进行思考和评估。由于设计和发行目的不同，数字人民币等法定数字货币与脱离国家主权的各种虚拟数字货币在技术实现、发行运行机制、货币信用与稳定性、金融监管与协调等方面存在明显差异。
技术实现方面。Libra与比特币均采用区块链技术构建系统架构。Libra最初采用许可制联盟链，后过渡为免许可制公链，比特币直接采用去中心化公链。Libra采用拜占庭容错（BFT）共识协议实现LibraBFT共识机制，在处理高并发交易方面比比特币采用的工作量证明（PoW）共识机制更加有效，而工作量证明共识机制（PoW）更加安全稳定。数字人民币等法定数字货币尚未正式实施，各国政府和监管机构对技术方案和路径尚未达成统一认识。中国人民银行公开表示，数字人民币的设计和发行可以由各国央行、商业银行等机构紧密配合，不预设技术路线，充分调动市场力量，通过竞争实现系统优化，共同开发运营。 Libra与比特币均采用区块链技术，均能满足交易匿名（假名）的需求。数字人民币的设计目标是在满足公众匿名（假名）支付需求与反洗钱、反恐怖融资、反逃税等诸多方面寻求合理平衡，实现可控匿名。
在货币信用和币值稳定性方面。数字人民币等法定数字货币背靠国家信用，拥有最高信用评级，币值天然稳定。Libra以实物资产储备（称为“Libra Reserve”）作为抵押发行，增加货币信用，保持币值稳定。比特币作为全球首个加密数字货币，采用市场化直接发行，由于比特币既无国家信用支撑，亦无实物资产保障，币值波动剧烈，呈现极大不稳定性，但比特币发行量的上限在很大程度上平滑和抑制了比特币贬值风险。Libra币和数字人民币发行数量均无上限，数字人民币等法定数字货币背靠国家信用，政府和央行会根据经济发展水平对发行数量进行宏观调控，保障了公众对法定数字货币的信心。 Libra虽然以现实资产为支撑，但仍可能面临货币超发、隐私泄露、发行主体天然劣势导致的流动性风险等问题和不足。
在发行和运行机制方面。数字人民币（由中国人民银行发行）和Libra币（由Libra协会发行）采用中心化发行方式，运行模式采用双层运营架构。比特币采用去中心化方式，直接面向公众和投资者发行。数字人民币和Libra币设计不设发行数量上限，理论上可能存在货币超发风险。比特币设有2100万枚的发行上限，规避了比特币超发风险，创造了比特币稀缺性的市场需求，从而很大程度上保障了比特币的使用价值和收藏价值。
金融监管协调。我国人民银行发行的数字人民币采用双层运营体系和中心化发行方式，确保央行在数字人民币发行过程中的中心地位，实现央行对数字人民币发行的跟踪监管，强化央行宏观审慎和货币政策调控职能。匿名可控措施不仅满足了公众对隐私和安全的需求，还能有效防范洗钱、恐怖主义融资等违法犯罪活动。比特币和Libra是市场化的虚拟货币，不受政府和央行控制，理论和实践表明，它们在监管协调方面对当前世界货币金融体系产生了重大影响。 尤其是Libra币的推出，由于其很多设计和理念与国家法定数字货币的要求类似，对一些信用薄弱、货币稳定性较差的国家货币主权（包括铸币权和运用货币政策调控经济的权利）构成了一定挑战，也导致各国政府和央行对Libra币的发行和实施保持警惕和抵制。数字人民币与Libra币、比特币的对比见表1。
数字人民币发展的制约因素及应对措施
数字加密货币作为一种更加便捷的新型支付手段和价值存储工具，可能对现有的货币金融体系构成严峻挑战和冲击。世界各主要国家央行和监管部门在竞相参与研发的同时，也在密切关注其未来的发展趋势和方向。英国央行已初步设计并实现了央行数字货币的原型系统，但公开表示法定数字货币可能存在一定风险，短期内不会发行。加拿大监管部门一方面积极研究发行法定数字货币的动机和可能带来的后果，同时也在测试分布式账本技术对金融领域的影响。新加坡金融管理局已正式启动数字货币项目，从业务分析和技术实践两方面为法定数字货币的发行做准备。此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也在试图推出SDR版本的数字货币eSDR，以应对全球数字货币发展的挑战。 目前，数字人民币的设计、发行、落地准备已经走在法定数字货币的前列，这或将迎来法定数字货币的新时代。
目前，数字人民币发展仍然面临市场、体制、技术等方面的制约：
首先，数字人民币的发展可能会对现行金融体系的利益结构造成冲击。虽然数字人民币在设计上采取了“双层运营”机制，力图与现行金融体系兼容，避免引起利益结构的冲击和重大调整，但数字人民币的发行无疑会在短期内对商业银行、支付机构等部门构成严峻挑战。比如，数字人民币的发行可能会诱导居民“挪存款”，从而损害商业银行的直接利益。再比如，数字人民币在支付领域的广泛应用，可能会侵犯“微信”、“支付宝”等支付巨头的既得利益。因此，数字人民币的顺利发行需要与现行利益相关方做好沟通协调。
第二，数字人民币的发展增加了货币政策执行的复杂性。理论上，发行数字人民币可以通过增加货币流动性、实施“前瞻性条件触发”等措施，优化货币政策执行效率，提升金融服务实体经济的能力。但数字人民币也可能增加货币政策执行的复杂性和敏感性，放大货币政策可能出现的偏差，从而对经济和金融体系造成巨大冲击。
第三，数字人民币的发展扩大了金融监管的边界，增加了金融监管的难度。诚然，数字人民币通过数字化和移动支付扩大了使用范围，突破了货币主权的边界，促进了人民币的国际化。但是，这也客观上增加了金融监管的难度和国际金融监管协调的复杂性。比如，数字人民币有助于提高人民币作为Libra等民间数字货币的锚定货币的机会和实力，从而扩大人民币的使用范围，提升人民币的国际地位。但同时也可能客观上引入国际金融风险，扩大风险的传染性，增加国内金融监管的难度。再比如，数字人民币可能突破现行外汇管理的政策和限制，实现人民币与美元、Libra、比特币等加密数字货币等法定货币的自由兑换，但也可能导致人民币汇率形成双轨制，增加汇率风险和外汇管理难度。
第四，数字人民币的发展增加了金融体系的技术风险。数字货币仍处于发展初期，近年来区块链、数字签名与验证、云计算等与数字货币相关的新技术不断涌现和发展，但很多技术在理论和实践上还不成熟，尚未得到大规模应用的验证。这也是数字人民币能否成功落地和发展必须要考虑的因素。
数字人民币的成功落地和顺利发展，需要我们脚踏实地、稳步前行：
第一，培育和构建数字人民币成功落地发展的生态环境，实现数字人民币发展合作共赢格局。首先，数字人民币的成功发展离不开良好的发行和兑换激励机制。数字人民币的初级发行和受理能否得到商业银行等机构的积极支持和响应，取决于是否有公平合理的数字人民币验证和记账（又称“挖矿”）激励机制，这可能是数字人民币正式发行落地前必须解决的关键问题。其次，顺畅灵活的兑付渠道是数字人民币平稳运行的必要条件。兑付渠道是用户向数字人民币发行机构（央行）兑付的渠道。 如果兑付渠道不畅，当市场对数字人民币的需求突然增加或减少时，只能通过场外用户之间的交易进行，很容易造成数字人民币价格波动，偏离正常水平，从而对现有货币和金融体系造成难以预测的巨大冲击。此外，市场接受度和应用场景是数字人民币成功的重要指标，有足够的使用需求，数字人民币的流动性才能得到保障。目前，支付宝、微信支付在中国场景化支付和消费中占据重要份额，国内用户和市场对此形成了路径依赖。数字人民币应加强与现有支付和金融机构的合作与融合，形成覆盖线上线下的宽而细的服务模式，提高市场接受度和应用场景的适应性。
第二，加强（法定）数字货币环境下的货币理论与政策研究，提高数字人民币作为政策调控工具的效率和准确性。理论上，基于合理的机制设计，数字人民币应该成为更高效的货币政策工具，增强货币政策有效性，提高货币政策宏观调控的准确性。但数字人民币对货币政策的现实影响，需要根据实际情况进行合理安排和处理，确保其对经济金融的积极影响最大化，负面影响最小化。
第三，规范数字人民币的发行和使用，提高数字人民币监管的效率和适应性。数字人民币的规范发行和应用是寻求可靠的全球合作伙伴的前提。如果要将数字人民币作为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工具和手段，就需要在全球范围内寻找可靠的合作伙伴，鼓励他们积极参与数字人民币的发行和接受，提高数字人民币的普及率和全球接受度。为此，我们应该对数字人民币采取更加开放的态度。比如，让数字人民币真正发挥“稳定货币”的作用，搭建人民币与虚拟数字货币之间的桥梁，让数字人民币与美元等法定货币自由兑换。同时，在发行体系和监管方面，争取更大的灵活性和适应性，以满足各国对数字货币和货币交易支付的监管审查，如KYC（了解你的客户）、AML（反洗钱）。
第四，加强数字货币发展的技术研究，科学评估数字人民币发展中的技术风险。数字货币发展中的许多理论和技术问题，如共识机制、侧信道攻击、零知识验证、数字钱包的安全性等，都尚未解决，也没有大规模应用和实践的先例。这表明，在推动人民币数字化发展的过程中，需要对可能出现的难以预测的技术风险进行认证评估和科学决策。例如，对各类先进技术的应用和采用，可以采取先试验后推广、先预测后实施等稳健的策略，循序渐进地推动数字人民币持续稳定发展。